首湘缘

人物简介：

 

任湘(1926- )，地热专家。北京市科协第二、三届委员会副主席、党组书记，中国地质学会副会长，中国能源研究会副会长，北京能源学会副会长。湖南省汨罗市人，原名任生沪。1945年毕业于延安自然科学院(北京理工大学前身)农学系，1952年毕业于苏联莫斯科地质学院勘探系。被誉为“中国地热之父”。

人物故事：

任湘：地热让人热血沸腾

【摘要】他是革命烈士的后代,父亲任作民是当年党中央总书记陈独秀的第一任秘书,叔父任弼时。他尚在母腹时,母亲被反动派逮捕入狱,出生不足俩月,母亲去世,不足16岁时,父亲去世。他1945年入党,后留学苏联,回国后,献身地质,心无旁骛,被国际专家誉为“中国地热之父”。2015年2月9日上午,我们走近了这位可爱的老人――

文丨大众日报记者卢昱 逄春阶

初春的北京,寒意未消。在丰台区西罗园的一幢住宅楼里,我们按响了一家普通住户的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老者,浓浓的湘音伴着朗朗的笑声,表情、手势热情奔放,像“一团火”。他的书房里,除了整柜的专业书籍,还有他画的漫画,其中有北京奥运会的5个“福娃”,还有题诗“善泳不飞大海鸟”的企鹅。

他就是我国著名地质学家,地热专家,被外国专家誉为“中国地热之父”的任湘。

毛主席给我题词“开发矿业”

“我是废料,老家伙了,快90了。”今年89岁的任湘大笑道,但说起地热,他立马精神抖擞。

前来看望任老的山东地热新能源公司老总李振函饶有兴致地谈起山东地热,任湘赞叹道:“山东地热太有希望了,好得很,可以节省很多能源。先好好利用浅层的热能,可以解决好多县城的供暖供热。要注意地热井别太密集了。要勘探好,还能再往深处开发。我们现在有了自己制造的发电设备,863工程项目,可以组织队伍上!”

与地质勘探结缘,还要追溯到任湘随“4821”(即1948年21位党中央领导人和烈士子女留学苏联的别称)留苏时。最初,他学的是纺织。1949年春天,蔡畅率领中国妇女代表团来到莫斯科。此时任湘经过3个月的补习,已在纺织学院进行专业学习。

任湘听说“蔡妈妈”到来,立即赶去看望。蔡妈妈对他说:“你学纺织干嘛,苏联的纺织比我们落后。你应该学我们没有的。咱们的地质勘探好像还很薄弱,你应该改学地质。”

蔡妈妈一句话,让任湘改了学习方向,他进了莫斯科地质勘探学院。

“那批学生就我一个学地质。那时候咱们国家的老地质教授不下坑,就拿着小铁锤在坑口,找个石头敲敲就算勘探。可不下坑怎么知道里面的情况,苏联的专家倡导要下井实地勘探。”任湘回忆。

在留苏期间,有一件事对任湘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毛主席给他题词:“开发矿业”。

早在抗战时期,小任湘在父亲任作民的带领下,和堂姐任岳一起见过毛泽东。在杨家岭的窑洞里,毛泽东一双温暖的大手,握得小任湘的手好半天还隐隐作痛。任湘说:“毛主席和父亲谈了半天。谈完以后,由于江青刚生完孩子,还在里屋,主席就对我和姐姐说:‘小鬼,我不能请你们掐(吃)饭了’,就给我们一人两块钱。我一直没舍得花。”

1949年12月,毛泽东、周恩来等新中国的领导人率团访问苏联。12月31日下午,中国驻苏联大使馆通知他们参加联欢会,毛主席、周总理等领导人要和他们喜迎新年。

“我们高兴地连心脏都要蹦出来了。大家都穿上节日的服装,早早赶到大使馆,等待着这一幸福时刻的到来。”任湘挥舞着手臂说道。

晚上8点左右,毛泽东、周恩来健步走进晚会大厅。毛泽东红光满面,挥手向大家致意。

“同学们纷纷簇拥到毛主席和周总理身边。”任湘回忆说。此时,周恩来准备把青年们一一介绍给毛泽东。毛泽东笑着对周恩来说:“你先不要说,让我一个一个来认,不知道时你再介绍。”同学们都安静下来,笑眯眯地等候着毛主席点名。

对于这些在延安成长、同父辈长得相像的年轻人,毛泽东大都叫得出名字。当叫到任湘时,毛泽东问:“你学习什么专业呀?”任湘答:“学地质。”毛泽东又问:“在哪个学校?”任湘答:“在莫斯科地质勘探学院,金属和非金属矿产普查勘探系。”

毛泽东略一思索,提起笔来,在任湘捧着的大使馆公文笺上,刷刷题写了“开发矿业”四个大字。接着,周恩来也在任湘的信笺上题写了“艰苦奋斗,努力学习”。

和平时期的游击战

1952年底,任湘学成归来。地质部部长何长工一心想把他留在部里工作,可地质学院院长刘型也抓住不放,这两位参加井冈山斗争的老战友互不相让。

最终,26岁的任湘还是站在了大学的讲台上。那时,矿业专业在我国还是一门新学科,他凭借在苏联学到的专业知识,在几位老教授的指导下,从编教材、搞实验,到讲课、指导毕业生实习和撰写论文,忙得不可开交。

1963年的一天,任湘接到通知,让他立即到聂荣臻副总理那儿去一趟。任湘到了负责国防科技工作的聂帅办公室。“聂帅跟我说,苏联专家撤走了,把资料也都带走了,稀土放射没人搞了。当然,他们在这个项目上也没有分析出个所以然。全国研究稀土放射的教授就两个,而懂地质勘探的就你一个。”任湘回忆道。

“给你5年时间,拿出稀土放射的论证报告。这儿坐着地矿部、冶金部、化工部的正副部长,科委主任,你要人、要钱、要物就找他们。”聂帅坚定地说。

“什么时候开始?”任湘问。“明天!”聂荣臻不容置疑地说。

两手空空的任湘领了这么个重大任务,心里有点发蒙。妻子朱宏在湖南学习,3个孩子由他带在身边,短短5年时间要拿出苏联专家没作出的研究和评价,他对何长工说:“时间太急了吧。”何长工说:“国家建设不能等你孩子长大,你去吧,孩子我给你管。”

任湘当然不会让部长给他带孩子,他将孩子交给养母丁祝华后,就集合了全国近三分之一的高级工程师队伍,奔赴内蒙古白云鄂博矿山,在漫山遍野间开始了“和平时期打游击”。

“地质工作是工业的尖兵”,任湘反复提及这句话。稀土元素在原子能反应堆的应用非同寻常,特殊年代的中国工业急需补给,这都催促着任湘和他的团队进行反复的实验化验、繁杂的数据分析。

庞大的工作量、艰苦的野外环境,把刚到矿上的任湘累得大吐血,他咬牙坚持。第二年,身体越来越虚弱,眼看就不行了。矿医院院长悄悄对医护人员说,给他准备后事吧。“我听到院长的话,张口说给我个馒头。院长很惊讶,说我还知道饿,不会死。”任湘大笑道。

随即,聂荣臻的命令也来了,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任湘送回北京抢救。在北京通县结核病院,医生说需要摘除患者的一个肺,才能彻底治好出血。“我坚决不同意,我还要搞勘探,少了一个肺怎么上高原。后来通过专家会诊,同意不摘除,但必须打开胸腔,往里充气,做人工气胸。”任湘回忆道。

就这样,任湘带着一个切开的、隔段时间就要往里充气的残肺重回白云鄂博。经过不到5年艰苦奋战,任湘带领着技术人员攻克了稀土、铌、钼等简项分析和27种稀土元素矿物、15种铌矿物以及几种放射性矿物的分析鉴定,查明了稀土、铌选矿实验等技术难关,还对白云鄂博的全部铁矿体结合开采现状重新圈定编图,并计算了其全部储量。

勘探结束后,任湘主持写出了生产、科研、工作方法3套大型报告。全国矿产储量委员会对这3套报告进行了整整1个月的审核,最后给予很高的评价并批准通过。1980年,在科学的春天到来时,这项工程荣获地质部重大贡献奖。

我是个“三不像”

白云鄂博的项目完成以后,任湘率领勘探队转战甘肃、青海,普查蕴藏在地下的放射性矿藏。就在这期间,“文革”烈火也烧到了他的身上。最初,他头戴“走资派”“臭老九”的帽子。不过,队员们白天批斗他,晚上仍围着他学技术。

没过多久,对任湘的批判升级了,他又被扣上了“苏修特务”“托派”的帽子。一个队员偷偷告诉他:北京来了一个人,带来了“上边”的“指示”,说任湘等去苏联留学的21个人都是“苏修特务”。一些工人把任湘的俄文书籍和与苏联专家的通信都搜出来,一把火全给烧了。

在批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命运突然发生了戏剧性转变。1968年,青海省革命委员会要召开党代会,需要找一个知识分子代表。当时的青海省革命委员会主任是刘贤权将军,指名任湘作为知识分子代表参加省党代会。

当这一决定的通知下达到任湘勘察队驻地――柴达木时,队里正在开任湘的批斗会。顿时,批斗会变成了庆祝会。晚上,大家把任湘灌得酩酊大醉,“我回到屋里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队里的人站满了一屋子,他们担心我,怕我死过去。”任湘大笑道,那是他一生中醉得最厉害的一次。

开完党代会后,任湘又带着勘探队转战大西南,在贵州的群山峻岭中苦战3年,连续完成了织金铃矿中重稀土元素的综合评价。

1971年,任湘奉调回京,担负起北京地区地质矿产、水文、地震地质、地热资源等任务的十年勘探工作。在这十年中,他先后在北京地质局地矿处长、总工程师、局长、党组书记的岗位上工作,可他身心总在勘探现场。

为给北京寻找水源,任湘踏遍京西、京北山区;为给京城防震防灾提供科学论据,他精心组织完成了华北地震地质大会战;为给北京寻找清洁无污染的地热资源,他开始研究北京极其丰富的4个地热带的分布和开发利用。

那时候,上级领导找到任湘,说你来国家教委主持工作吧。还有领导安排他到老家湖南担任分管科技的副省长。任湘说不回湖南,一是怕搞裙带关系,二是怕六亲不认。他数次谢绝了领导的好意。“我不是当领导的料,还是当我的总工程师吧,我是个解决实际问题的人,可以做点实事。”

“我们这一代人,是党培养的特殊人才。你说我是科学家,我在实验室里做得并不多,党政工作一直都抓;因为是党组书记,我不能评院士。我的许多战友、助教都是两院院士了。”任湘笑着说,“我是个‘三不像’。我的一生,管理占去三分之一,教学占去三分之一,野外勘探占去三分之一。”

十赴“热海”,七次进藏

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任湘的视野从北京地区的地热转移到华北地热带,进而在全国地热专业委员会主任的岗位上,对处于藏南、川西、滇西的喜马拉雅地热,进行了全面深入的考察。

为此,他十赴滇西“热海”。“腾冲地区是一个热海,那里到处是温泉泉眼,一片蒸汽沸腾,置身于其中,很快就会大汗淋漓。其中有一个大滚锅,温度达98摄氏度,世界闻名。”任湘兴致勃勃地说道。

为全面掌握西藏地区高温地热带的分布和走势,不顾年逾花甲、肺部旧疾、呼吸困难的困扰,任湘七次进藏。他爬到高原缺氧的海拔4300米的羊八井高温热田进行考察,亲自勘察令世界震惊、喷泉温度高达320摄氏度的热井。

西藏地热(发电)工程研究中心吴方之秘书长与任湘一起回忆着在西藏的岁月。

“咱们国家是世界上地热储量较多的国家之一,受到国际能源开发计划署及有关国家和地区专家的高度重视。全球的4个高温地热带,其中两条跨越咱们国家,一条在台湾,一条在藏南、川西、滇西一带。仅西藏地区,目前已发现的地热显示区就有692处。你去西藏、云南看看,可不得了,那里的地热太好了。”任湘兴奋地说。

据任湘介绍,我国的一般性地热带几乎遍布全国。北京地区地热极其丰富,4个地热带分布城区及郊区,目前有150多眼地热井已开发利用。山东的青岛、济南、烟台、德州和泰山地区都有地热点。

地热让人热血沸腾。“把中国地热推上去,任重道远啊。”任湘拍着李振函的肩膀说,过去国家地热发电落后,高温地热又分布在交通不方便的地区,大型设备进不去,“我们的直接利用还不行,浪费太大。罗马尼亚、匈牙利等国家的地热温室可以开进汽车,咱们还是小手工作坊。要搞直接利用温室,就搞大家伙。大家互相学习,上项目,该上就上。”地热连着他的心。为开发地热,任湘足迹走遍全国。他有求必应,许多省市请他指导开发地热,纷纷获得成功。一次,来北京开会的宁夏回族自治区领导给他打电话说:“晚上请你吃饭。”任湘知道又要商讨地热了,就直截了当地说:“你想让我干什么事儿,说吧。”原来是他们打的第一眼井,已打到近2000米,仍不见热水喷出。

第二天,任湘随这位领导赶到宁夏。当到工地察看取出的岩心时,他明确指出:“还没打到硬质层,要继续深钻,穿过硬质层,我保证你们成功!”果然,钻到3140米时,高达69摄氏度的热水喷涌而出。

中国地热之父

在1990年联合国援助中国地热项目讨论会上,一场争论在升级。新西兰籍地热专家看了云南腾冲的一口世界惟一的大“滚锅”温泉,激动地要在里面打井,开发热水。任湘当时就说不行。“在那儿一打井,不仅地下热上不来,而且会把温泉水放掉,甚至要破坏腾冲其他地方的上百个温泉。”任湘解释道。

联合国的专家组说,你们不同意我们只好离开了。任湘回忆说:“当时我就告诉他们,我们可以不要援助,但不能做破坏这个世界闻名景点的千古罪人。”

执著的新西兰人经过一夜研究,第二天一大早就敲开了任湘的房间,说你讲得对,我同意你的观点,我们错了。

1992年8月,来自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以及美国、意大利、新西兰、日本等国家的专家和中国有关方面专家一起,在拉萨召开了中国西藏高温地热开发利用国际研讨会,对羊八井深孔设计及开发前景进行了讨论。

大多数专家认为,加速羊八井北部深层地热的开发势在必行。“我负责那次会议的组织工作,并担任专家组组长。我那时认定,羊八井深层地热开发利用之日,就是西藏经济腾飞之时。”

会议上,在云南争论时的新西兰专家由衷地说:“任湘教授就是你们的地热之父,他对你们的国家了解太准确了。”

可每当人们提起国际专家给他的“中国地热之父”这一美誉时,他总是摆摆手说:“这是一句戏言而已。”

在延安长大的“小伙伴”中,任湘和罗亦农之子罗西北、彭湃之子彭士禄是公认的一心只想做研究,不愿当官的人。他们三人也是志趣相投的酒友。

“罗西北是货真价实的‘中国水电之父’,彭士禄是名符其实的‘中国核潜艇之父’。与他们相比,我算不了什么,‘中国地热之父’,你往我头上戴高帽,他们会灌我酒的。”任湘大笑道。

如今,三位好友中,罗西北走了,彭士禄身体也大不如前,但两位酒友相聚在一起,不管酒好酒孬,仍是喝个痛快。“不过平时,家里人不让我喝酒了。”任湘指着居室门上贴着的手抄篆书养生诀,念道:“酒多血气皆乱,味薄神魂自安。夜漱却胜朝漱,暮餐不若晨餐。节饮自然脾健,少思必定神安。汗出莫当风立,腹空莫放茶穿。”

心胸广阔的任湘,牢牢记着诺贝尔的名言:“太阳如知道了整个银河系有多大,他肯定会因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羞愧不如。”他特地把这话抄录下来,贴在居室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