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湘缘

地处湘南大地的锣塘村山清水秀，人灵地杰。然而就是这样的好地方，也有惟一的遗憾——连续十二年没出过一个军人。对此，新任村支书上台抓得第一件事就是今年的征兵工作。

一大早，村支书志农就穿戴整齐，手里头握着那个桔黄色的扩音喇叭，挨家挨户地传达征兵消息：

我们锣塘村从八三年到今年，整整十二年没有一个去当兵的了。如果今年再没有去当兵的，那我们这些党员就是不讲政治，我们这些群众也是没有觉悟了。

那今年会不会有人去征兵呢？村里卖豆腐的五老倌正好碰到书记志农，就打趣地问。

有，咋能没有呢？对了，五老倌，你家毛佗去年就到征兵的年龄了，今年一定要参加体检。否则明年的农业税就要多扣钱。

还有这样的事？农业税是国家规定的，这征兵是志愿的，怎么能多扣我钱呢？那其他人的崽去不去征兵？五老倌问。

去，都得去。只要是到年龄的就得去，谁不去就加谁的农业税。这种田交粮，养崽当兵是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到好了，个个只顾挣钱，这哪行？书记志农理直气壮地说。

好，好，好，书记你放心，只要人家的崽去，我家毛佗也会去。不就少挣几天工钱吗？五老倌这时才发现，自己应该专心卖豆腐才是，真不该在中间打这一叉子。简直是自讨没趣。

锣塘村的地理位置，可谓是风水宝地。去广州的时间和去省城长沙的时间差不多。随着南方城市的开放不断深入，锣塘村的人们相继呼吸到了清新的沿海空气，人们的思想也逐步由守地种田交粮向外出挣钱养田转变。似乎一下子就对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立生了厌烦，总感觉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尤其是一些小青年，一心向往南方，一心向往挣钱。对于当兵，脑子里从来就没有这根弦，对部队更是一空二白，啥也不知道。

这回村里通知应征青年体检可谓下了很大决心，新任村支书志农多方召集村干部，党员开会，商量如何对策。虽然大家都知道加农业税的做法不对，但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用书志农的话来说，你想想，一个这么大的村子竟然连续十二年没有一个当兵的，你说说这是不是丢人，如果全国都和我们村一样，那还有谁去当兵，那还有谁来保卫国家。上面说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我可以在这里负责地说一句话，一人当兵全村光荣。我不管过去别人当村干部这事怎么办？但我既然当了这个书记就应对得起这个位置，这也是在其位得谋其政，反正今年应征青年都要去体检。会上，志农书记把话撂在这了，各村干部和党员也的确感到事情有些严重了。

老党员树久说，这年头真不知是怎么了？我们那时年轻时，个个抢着当兵，好多人还当不上，可现在到好，个个都不想当兵，还说什么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这样吧，从我这带头，我大孙燕佗由我来动员。

散会后，各组组长，挂钩村干部和各组党员负责深入各户进行征兵动员。

一

说句实话，老党员树久虽然在会上表了态，但能不能动员燕佗回家体检？他心里也没底。

燕佗是树久的长孙，今年二十一岁，这会儿正在南国广州花都打工，听说小子凭着脑子机灵在公司当上领班，净每个月的工资就可以买三千斤谷子。三千斤谷子又相当于一家四口人上半年的种粮总合，并且这是算的最好收成，如果碰上天干或者水涝，说不定全年也难收这些谷子。

为了劝燕佗回家体检，树久专门到镇上邮电所给燕佗打电话，不巧的是燕佗给公司出差没接到电话。

对于老爷子的做法，燕佗爸妈既没反对，也不赞同。他们认为燕佗也大了，在外面也见识了世面，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处理，如果能够一直在公司干下去，那当然最好，这年头还不抓紧时间挣钱，哪还有谁惦记着当兵，让燕佗回家其实是来回折腾，没事找事不说，还得浪费车费。

没给燕佗打通电话，树久心情很不好，尤其是听到五老倌的儿子毛佗正准备从深圳赶回来的消息后，更是着急。于是，他就对燕佗爸志飞说，务必和燕佗联系上，让他回家体检。

虽然树久很认真地对志飞说，可志飞却没把老爷子的话当回事。硬是到赶集的时候才给在广州花都的燕佗打了电话。电话那端的燕佗表态很明确，现在工作都忙不开，哪还有心思管征兵这档子事，如果应征青年都去当兵，那公司里哪还有人上班？就算我想去，公司老总也不会同意。

既然燕佗这么说了，那燕佗爸也只能如实对老爷子说。

树久一听就来气，就知道挣钱，国家还有人来当兵吗？没有人来当兵，那哪还有国家？没有国家，我看你们上哪儿去挣钱。就知道挣钱，挣钱。干脆掉到钱眼里算了。

我可不这么想，燕佗是我们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就连他弟弟妙佗的学费，有时他也得补贴一些。再说了，我们老了也得靠他们养，现在不挣钱能行吗？你种了一辈子田，看有谁靠种田发过财？燕佗爸也没好话说。

你，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好啊！现在你们翅膀都长硬了。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做爹的。树久很是生气。

用旁人的话来说，树久生气也可以理解，人家五老倌一不是村干部，二不是党员，就一个卖豆腐的，人家的觉悟都这么高，听说儿子毛佗这几天就要回家参加体检了。而自己是建国初期的老党员了，如果在这件事都不能带个头的话，那的确面子上过不去。

二

就在树久与儿子半真半假的争吵中，小孙子妙佗放月假回家了。

老爷子还正在气头上，一见孙子回来了就好像看到了救兵一般，赶紧拉着孙子的手说，妙佗，你是读书人，你来评评理。

待树久老爷子将前前后后，因征兵引起的风波，详详细细地告诉妙佗后，令树久和妙佗他爸所盼望的，谁对谁非的评判却没有，而是出人意料的问，爷爷，我能去当兵吗？

你？你？按你的年龄来说应该可以了。可，可你还在读高中呀？

这没关系呀！家里主要靠哥挣钱，现在他在公司干得又不错，如果让他回来也不合适，如果我替哥去体检。这样一来，你也好向其他村干部党员交待。再说我如果体检合格了就去当兵，不行就继续读书，什么也不耽误。平时在长辈面前一直是被当成小孩看的妙佗的这番话说得却是理有据。

可妙佗他爸志飞不干了，你这好不容易熬到高三，明年上半年就该考大学了，如果真去当兵，那这几年的书不是白念了吗？

怎么会白念呢？听说到部队照样可以上军校，如果考上军校还不用交学费。话又说回来，我只是替哥去参加体检，能不能体检上还得另当别论。

这样吧！志飞，你也别争了，我看妙佗的办法可行，先不管当不当兵，最起码他首先是替哥去体检，就他这觉悟绝对比你高，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

那？那？唉！随你爷孙俩去折腾，爱咋哩就咋哩。我不管了。志飞说完，就气呼呼地背着锄头，下地干活了。

唉！这个志飞是怎么了？脑子咋就这么不开壳呢？树久看着志飞的背影，多少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

爷爷，没事，我爸就那人，过会儿就没事了。什么时候体检呢？

伢子啊！你还真打算去当兵呀？

爷爷，你是咱们村的老党员，如果你的孙子都不去征兵，那不是让人看笑话吗？再说，这当兵不是挺好吗？操枪弄炮的，该多威风啊！

这样吧伢子，你先去体检再说。行就行，不行咱也有个说法。你看行吗？

三

上高中的妙佗要替哥哥去征兵了。这消息在锣塘村很快就传开了。有人说，还是读书伢子觉悟高。也有的说，这是树久作孽，为了自己老党员的名声，竟然忍心让读书伢子去征兵。还有的说，妙佗毕竟是学生伢子，心气高，待到了部队就会后悔了；这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都是老祖宗多少年前留下来的古训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任村支书志农的工作力度还就是不一样。

全村适龄青年一共十五个，除了燕佗是他弟妙佗顶替，其他都到齐了。

体检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锣塘村参加征兵的十五个青年，只有妙佗，毛佗，还有兵佗仨。体检不合格的十二个青年，于第二天兴奋地去了南方，那种兴奋的样子并不亚于摸中了彩票。

剩下的妙佗到无所谓，继续坐在教室里上课，而毛佗与兵佗却急了。

他们从接兵干部那儿得来消息说，义务兵每个月的津贴费才几十块钱，并且一当兵就是三年。他们算了一下，如果在广州那边怎么着三年也得挣三万，这一当兵，三年还挣不够三千。毛佗与兵佗越想越着急。

村支书志农那儿早发话了，只要上面需要人，你们仨合格的就得随时准备入伍。同时，志农书记也指出，如果上面只要一个或者两个的就按年龄来卡，谁年纪大就先让谁入伍。

听了书记的话，毛佗和兵佗心里更是像掉着十五只掉桶——七上八下。因为他俩都比妙佗大。怎么办？怎么办？毛佗他爸五老倌说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没有办法，可以想嘛！

刚开始的时候，书记志农本以为今年入伍三个肯定没问题，待他从镇政府开会后，才知道，今年最多只给锣塘村一个指标。

镇武装部李副部长说，你们农村兵个个不想当兵，只想着挣钱，这样也好，刚好城镇兵的名额不够用。那就把名额调给城镇兵用，这样一来，城镇兵回来有工作安排，而农村青年又挣了钱。虽说你这个村支书要讲政治，但更要讲灵活呀！现在什么年代了，毛主席都说过我党我军一贯的作风就是灵活机动嘛！你这个村支书也别争了，如果你硬要争取，那就给你们一个名额。

志农书记说，这城镇兵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怎么会出现名额不够用呢？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有些农村兵只要体检合格，就赶紧花二千块钱办个城镇户口吗？这样一来，退伍的时候不就有工作安排了。

四

当毛佗和兵佗分别知道今年村里只有一个入伍的名额，还知道了可以花钱办户口，退伍有工作安排的消息后，不仅没有心动反而想尽各种办法不去当兵。

毛佗说，安排工作又咋哩，只要有钱，怎么着都潇洒。

兵佗说，我才不稀罕什么城镇户口呢？那是一些落后农村的老农民的老思想，我们在广州那边的公司上班，不是和工人一样吗？并且比内地工人拿的工资还多。

妙佗照常在学校上课，他才不管什么家事国事天下事呢！

为此，毛佗和兵佗以及他们的爹，都拎着礼品去村支书志农家串门了，得到的答案却不明朗。

晚上，毛佗他爹说，实在不行，你就故意装病，咱们住院去，反正你姑在衡东县人民医院。等躲过这阵风应该就没事了。

毛佗说，这样不错。

第二天，毛佗家突然称毛佗有病去衡东县人民医院住院去了。

一听毛佗去县医院住院了，兵佗和兵佗他爹则急得前额都冒了汗。心里想，这毛佗他家人可真够缺德。要不咱们也来个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和你妈去托个媒人说亲，趁早你们领了结婚证，到那时，看志农还有啥话要说。

兵佗说，这样合适吗？是不是有点太急了，两个人没感情咋结婚呀？现在可都是自由恋爱了！

这怕啥，我和你妈那会儿不就这样吗，感情是靠两个人慢慢培养的，谁天生下来与谁有感情？听老爹的没错。

不过也是。

别说了，就这么办。

没过三天，锣塘村又爆出一条惊人的消息，兵佗和邻村的春英结婚了。

五

前些日子，村支书志农心里还在想，今年仨，反正走一个，至于谁去谁不去自己也不好说。当他接二连三的听到毛佗和兵佗的消息后，也有些慌了。这别人也是明正言顺的理由，再说自己吃了人家的鸡，喝了人家的酒。那还能说啥呢？看样子，这鸡也不是那么好吃的，这酒也不是那么好喝得呀！

新兵入伍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了，这可怎么办？千万妙佗那儿别跟着也出什么乱子呀！末了，他赶紧喊上老党员树久一起去衡东县一中看妙佗，并请他爷俩在县城里惟一的一家三星级饭店吃了一顿。

餐桌前，妙佗说，书记你放心，我爷爷是老党员了，我绝对不会临阵逃脱的。该当兵就当兵，这当兵又不是啥子丑事。

就是，就是，还是读书伢子有觉悟，有觉悟。书记志农说。

看到了吧！看到了吧！我树久的孙子咋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等妙佗他爸志飞知道书记志农和爹是去县城通知儿子当兵的事后。他就直接跑到志农家里去讨说法。

别人家的儿就是儿，我志飞家的儿就不是儿，人家儿不去，我家儿也不去。你们爱谁谁去。

书记志农说，志飞，你说话可别这么难听，你的觉悟咋就这么高呢？我不和你说，你要说就去找你爹，找你妙佗去。

我跟你说志农，不是我不把你当书记看，妙佗可还是个孩子。啥也不懂，你也忍心让他去呀！你是不是想当官想疯了。到时有啥子事，你可得给我担着。

志飞，你话可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妙佗去不去当兵不是你决定的，也不是我决定的，上面自有说法，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可得负法律责任。

算了，我也懒得和你说，咱们走着瞧。

志飞气呼呼地回来了，树久也不好说啥。他也知道儿子的牛脾气，一上来，谁也不会认。

待志飞把家里活儿收拾完，第三天就去衡东县一中找妙佗。

志飞来到学校后，班主任告诉他，上午已安排两个同学陪妙佗去县武装部报到领衣服去了。

于是，志飞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县武装部。到县武装部又听说现在都在县招待所会餐。

走在去县武装部的路上，志飞越想越生气。突然要司机停车，转向回家了。

妙佗他妈问妙佗怎么情况了。他也懒得回答。只是说，不管了，不管了，我不管了。

但就这一句话，妙佗他妈什么都明白了。

所以再看见树久的时候，妙佗他妈也不叫爹了。

妙佗当兵的消息终于传到了锣塘村。

大家都说妙佗还是个孩子，可还就是这个孩子。到了部队可咋办？

六

妙佗当兵的第一年年底的一天，村支书志农屁颠屁颠地往他家送优秀士兵喜报。

隔年年底的一天，村支书志农又屁颠屁颠地往妙佗家送立功喜报。

到了第三年底的时候，这个不起眼的妙佗竟然是从长沙政治学院坐车回锣塘村休寒假。

七

这回又该锣塘村热闹了。

妙佗一身笔挺的军装，配戴着一幅鲜红的学员肩章，这可是堂堂正正的军官学员，哪一点儿都看不出三年前的那个高中生。

走在回锣塘村的村路上，引来了一路关注的目光。什么老爷子，老婆子，小姑子，大叔子，小孩子等等，都到路旁边来看穿军装的妙佗。可以说，已经有许多锣塘村人许多年没有亲眼看到军人了。尽管妙佗回家前并没与任何人说，自己在部队的情况也很少与家人讲，但村人们看到的变化却是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这样的场面可比锣塘村任何一个挣大钱的回家风光多了。

话说妙佗在部队当了几年兵，年龄也大了好几岁，应该见人更大方才是。可妙佗却满脸的腼腆，不知道是大家都看着他有些不自在，还是第一次穿军装回家有些不自然。

尤其是妙佗到家后，来看妙佗的人更是不断，差不多把妙佗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此时的妙佗看到谁都是那么的亲切，看到谁都是打招呼。

妙佗他爸他妈，还有爷爷树久都笑得合不拢嘴。好久他们没有这么高兴了，家里也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这种高兴和热闹却既不是燕佗给家里寄钱那样短暂，也不是平时赶集那种谁也不谁当一回事的热闹。

在镇上开会的村支书志农听说妙佗回家探亲了，一大早就赶回来了。当着大伙儿的面，志农书记说，大家伙都看到了吧！大家伙都看到了吧！这兵没白当吧？人家妙佗往后可就是我们共和国的军官了，而且是在长沙政治学院，这可是了不起得军校啊！还是当兵有出息吧，还是当兵不错吧……志农书记兴致很高，话也说了很多。

待志农书记讲完，妙佗接着说，这只能说是我的幸运吧！首先是有幸能去当兵，让我真正见识了部队的生活；第二个有幸是部队是所大学校，让我学到了知识，长了见识；第三个有幸那是部队给我们军人提供了好的机会，让我能够不断成才进步……

八

在热闹的人群里，妙佗还看到了毛佗他爹和兵佗他爹。

妙佗家像大年三十一样。他爹志飞赶紧骑车去大浦镇市场买菜。中午他们家专门晏请了村支书志农，毛佗他爹五老倌，兵佗他爹大兵佗以及村里的其他几个长辈。

饭桌上，当谈起毛佗和兵佗的现状时，听到的却是一片叹息声！

原来，三年前，也是妙佗入伍后，毛佗听说自己不去当兵了，就急着去火车站买去广州的火车票。由于赶路心切，被侧面而过的一辆摩托车撞了，现在有条腿还瘸着呢！快二十六的人了，连对象都没找好。幸好自己努力，去广州打工不成，自己跟一师傅学修摩托车，现在在大浦镇镇上开了一家摩托车修理店，生意还可以。用毛佗他爹五老倌的话说，这哪能跟妙佗比呀！人家妙佗多有出息，三年一转眼成了共和国的军官了。

而兵佗呢？当初为了躲避当兵，就急着和邻村的春英结了婚，结果因为事急，没有进行婚检，结婚两年了，肚子里还没动静，后来上省城长沙的湘雅医院一检查，才发现是妇科病引起的。你想想，农村的老观念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从此，家里总是别别扭扭，吵闹不断，兵佗一气之下就和春英离婚了。你说这现在都什么世道，说离婚就离婚了。兵佗从那以后去广州一年多时间了没有再回家。

一阵叹息声之后，妙佗他爸志飞端着酒和书记志农边呷，边说，常言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这老祖宗留下的古训怕也得改一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