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湘缘

    很多年前，朴塘村的夜晚显得多么朴素。山村没有电灯，透过低矮的小窗，煤油灯微弱地照亮身边细小的事务，连狗叫的声音都象一组交响乐。而朴塘村的夏天最是诡异，月光照亮的村庄，黄昏的余辉还挂在山脚边，那清亮、悠长、带有山歌韵味的喊魂声，四面八方传来，令朴实无华的母爱有了新的注解。

朴塘村的喊魂是湘南常见的民俗。究竟流传了多久，无人过问，也无人去打探。多年前，我阅读《楚辞》中的《招魂》，才发现喊魂是故乡的一顶民俗文化的“隗宝”。我们的祖先在千年前就已经广为流传，所以，后世当婴孩儿童若惊吓所致，以致魂不附体，此时即须叫魂收惊，使魂魄归来，除病消灾。

从我懵懂的记忆中，夏天的朴塘村喊魂最为频繁。朴塘村没有大河大江，只有山塘水库。每年初夏，天气炎热起来，各家各户的小孩都结伴到山塘水库洗澡祛暑。小时候，父母为了不让孩子到山塘水库洗澡，免得有个闪失，就喜爱编造各种神魔鬼怪来充当谎言吓唬。我童年听得最多的水鬼，一个被描述为棕黄长毛的动物，外表极像猴子，常年在水底世界生活。只要有小孩子去山塘水库洗澡，它就出来拖扯捆脚，然后将人拉入水里，直至一个生命的窒息与消逝。少年时的朴塘村的夏天总是传来悲伤，每年都有一两个年少的生命在山塘水库所吞没。那些一起戏水的伙伴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惊吓，这时，山村里有哭喊声和喊魂声连成一片，悲壮与忧伤。

长大了后，我知道，水鬼并不存在。有的是长时间在水里嘻戏，导致体力不支，手脚抽筋沉于水底。有的是初学，学艺不精，不懂自救与应急。还有的是遇到入水口，旋涡暗流吸住身体，一般都很难逃脱，轻则受惊吓受伤，臂力与技艺不强的孩子很可能因此而致命。遇到受到惊吓的，必定会脸色青紫，回家后，母亲必定会喊魂。

朴塘村的喊魂远不止于这些。记得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在黄土岭组，遇到一条紧夹着尾巴呲牙咧嘴的大黄母狗，走路歪歪斜斜，一看就是大人常说的那癫狗。这时，它已朝我们冲来，所有人都吓得哇哇大哭。疯狗的攻击性极强，逢人必咬。那一次，我们五六个小伙伴中，很多人都被咬了一口。我正好逃到一个水井边，拿了一根被人遗忘的竹扁担，才免于一劫。那次惊慌失措，最终在竹扁担的护卫下仓惶逃回家中。

就在那天晚上，我梦见一条狗张牙舞爪向我扑来，我吓得大喊大哭。母亲起床紧紧抱住我，一边喊“满崽，回来。满崽，回来……”第二天放学回来，外婆奶奶就说，满崽吓走了魂。天刚刚暗下来，外婆在堂屋的神窿上点了三支香，烧了几张纸钱，再到屋后的土地庙里敬香点烛。然后背着一杆木梯，站在屋子的旁边开始喊魂。母亲带着我坐在家里，把我抱在怀里，外婆一边喊道：“满崽……哦，跟你娘回来啊……”。喊一声她就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米粒撒开。母亲则在家里应承着：“回来了，我的满崽回来了。”母亲低声细语对我耳语说：“崽，你说回来了。”我回答着。这样接连喊七次，停一会，继而又喊起来。反复喊三个轮回。慢慢地，我躺在娘亲的怀抱中安然入睡。

在朴塘村，少年的惊吓更多包含着妖魔鬼神。比如勤古湾不远的柴观垄有个乱坟岗。经常有“鬼火”在空中飘荡。偶尔在田野里玩耍的小孩子，突然有人一喊“鬼火”来了，大家便连哭带喊的四散奔跑。我少年时代经常见过柴观垄的“鬼火”四处飘舞，这种火光看了后总是毛骨怂然，仿佛背心后面直冒一股冷气。后脊梁骨上有人在抚摸，或者脖上有人在后面卡住，顿时令人感到窒息。回去后，总有几个伙伴们会在夜半惊梦。次日，朴塘村的喊魂就像集市上的一次赶场，清亮悠长的喊魂声连绵起伏。

今天，朴塘村的喊魂渐渐消失了。好象皮影戏与纸篾匠手艺一样，正在逐渐失传。在科学日渐发达的今天，朴塘村的孩子也少了夏日里田野上的戏耍，他们在宽敞明亮的新居里收看电视，或者玩弄着现代工业所带来的快乐。只是，在我的记忆中，喊魂并不愚昧落后，我不摒弃它，是因为喊魂隐藏着一种母性的光辉，那是由爱产生的世袭的纯朴民风。那一声声呼喊，满含着母爱的召唤，也温暖了我童年所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