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湘缘

~北大教授孔庆东就高考作文答《北京日报》
 
 
孔老师：
您好。我是北京日报记者王东亮，我在北京日报负责联系教育部和在京高校，您的邮箱是北大宣传部的老师提供给我的。
最近，我正在拜读您的著作《国文国史30年》，由于时间比较紧张，第一部还没看完。但我被其中连珠妙语深深吸引。在当今快餐式社会中，如此感悟社会、感悟文学、感悟人生，又将自己的感悟写出来的学者恐怕不多了。
冒昧给您写信，是有问题向您请教，这个问题，既与语文教育有关，又与您的书有关。
最近，教育部发布了相关规定，要求参加高考的学生在语文作文中只能用现行规范汉字。媒体将之解读为不能用文言文、甲骨文、繁体字等。甚至有媒体称之为“扼杀怪才”。我想请您以一位语文阅卷老师的身份，谈谈上述规定如何执行，有何尺度，是否会对考生成绩产生较大影响。另外，您在书中谈到，一些人以为读些文言文就以为传承了国学。不知您作为大学教授对高考中文言文、火星文、甲骨文作文是如何看待的。要求考生用现行规范汉字做作文，是否真的会影响民族文化的传承。
以上也算是我的一份采访提纲吧。如您愿意赐教，我们不胜感激。
最后，顺祝教祺。
                               王东亮
 
就高考作文答《北京日报》

东亮先生：
    你好！来函收悉。当此高考敏感时期，本不愿接受采访，但一是见你态度诚恳，不似有诈，二是你与我的两位老友为同事，可以信赖，三是《北京日报》近期站在中国人民的正义立场，刊载了多篇爱国宏文，故此对你的问题，愿作答复。不过回答的身份，不是“语文阅卷老师”，而是一名关心语文教育的中文系教授而已。
    一，关于语文问题，媒体经常关心，这是好事，一方面反映出社会各界对语文的关心，另一方面可促使国家重视语文。但媒体的关心，往往怀有“看客”心态，不是经过严谨扎实的调查，更没有对语文问题的认真思考，率尔操觚，信口开河，人云亦云，张冠李戴的现象非常多，本身就表现了中国语文的严重问题。依我之见，搞好中国语文，当从整顿媒体文风开始。媒体乌烟瘴气，中华语文是不可能得到根本改善的。
    二、文字规范，是一个统一的现代国家的文化尊严的表现，没有规范或者规范不科学，必将导致文化混乱，引起社会危机，更何谈文化传承？东亚各国，都有规范汉字表，可以相互交流切磋，但必须相互尊重历史发展背景和文脉。现行规范汉字，是中国作为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文字形象和文字尊严的保证。这个规范，还可以在实践中不断调整，但既然是具有法律意义的规范，就应该去学习和遵守，这是每个公民的义务。
    三、高考语文作文，考的是用现代汉语写作的能力，当然既包括现代白话文文体，也包括现代汉字的字体。在统一的尺度之下，才能公平竞争。过去有些地方的个别考生，用文言文写了作文，这本来是不合规矩的。但是这种情况非常少，一般都要交由阅卷领导中心作为特例定夺。领导和专家出于爱才之心，觉得只有几个考生这样做，不影响整体公平，何况作文确实写得很有才气，所以往往给了高分。但是此类事件被媒体漫天炒作之后，误导了一些学生。于是高考中出现了愈来愈多的文言作文，直到用所谓“甲骨文”来写作。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是用文言文和甲骨文的标准来衡量，还是用现代汉语的标准来衡量？倘若用文言标准来衡量，多数文言作文都不通，存在着大量语病，表面的华丽之下还可能掩盖着内容的空虚。所谓“甲骨文”如果请专家一看，可能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高考是体现教育民主和教育公平的地方，而不是从万马军中发掘几个“怪才”的地方，何况是不是“怪才”，无法用这类途径判明。好比蛙泳比赛，你来个蝶泳，这只能证明你会蝶泳而已，不能证明你蛙泳好，也不能证明你蝶泳好。所以，像体育比赛一样，在遵守规范的前提之下展现出来的才学，才是真正让人心服口服的才学。网上不是有这样的讽刺某些官员的段子吗：“你跟他讲法律，他跟你讲自由；你跟他讲自由，他跟你讲科学；你跟他讲科学，他跟你讲气功……”这样的“官员逻辑”，最好不要从高考中考作文就开始成风。
四、关于繁体字问题，社会上的认识误区很多，一些没有语言史知识的学者和媒体人员也跟着起哄。文字由繁到简，是一个历史发展和进化的事实，这是人民的自然选择和创造，也是文字自身发展规律的体现。专家和政府，不过是尊重客观事实，及时加以科学归纳和确认。简化字至少从唐朝就出现了，到清朝就在日常生活中广泛使用了，民国期间随着白话文教育的推广，使用的面积更大，有利于民众的启蒙和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而很多人却误以为这是共产党政府建国后的“闭门造车”，然后出于某种政治目的，大肆攻击。曾经有一些简化字，确实属于专家生造，不符合民众使用心理，在实际运用中不被接受。但这不等于简化字的方向就是错误的，而恰恰证明简化字不是政府的发明，恰恰证明“人民创造了历史”。一些人看到港台地区使用繁体字，就误以为那代表着“传统文化”，但是这又怎么解释日本使用简化字？怎么解释新加坡使用简化字呢？我作为一名中文系的教授，当然希望民众简化字繁体字都会，连甲骨文都会不是更好吗？但那是一种狭隘的“专业本位主义”。对于社会成员的主体来说，文字的作用是准确有效地交流信息，而不是炫耀“回字有四种写法”。作文考试考的是你的写作能力，你故意写繁体字，居心何在？当然，实际上确实有考生写了繁体字，或者异体字，阅卷老师一般也不会追究，还是会按照写作的标准去判断其作文。目前还没听说哪个省区规定写了繁体字要降等扣分的。如果说写繁体、用文言，念点四书五经，就代表着有文化，就代表着所谓“国学”，就可以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那慈禧时代不就是这样么？但是我们都知道，大清朝灭亡在慈禧那代人手里了。中学生会写繁体字，是一件好事，但是何必要利用高考作文的场合去“得瑟”呢？俗话说，包子有馅儿不在褶上。真正的传统文化，不是这些表面的形式主义的东西，而是你心中有没有仁义礼智信，有没有忠孝廉耻。有了这些，你才会“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没有这些，你天天穿着长袍马褂，磕头作揖，也不过是一种作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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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我们国家当前，确实面临着语文水平下降和传统文化失落的问题。但是要看到，这首先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与全球化时代的突然降临有关，需要各方面的专家共同进行科学研讨。其次，这也与全球范围的越来越不讲“规则”有关。一方面大力弘扬法制建设，另一方面有法不依，法规混乱，导致人心无所适从。表现在语文教育上，很多教师和学生存在着一种“泛自由主义”的思维，认为作文怎么写都行，无边际地开放话题和文体要求，以为这样可以发挥学生个性，培养创新性人才。殊不知这就跟孩子不会走路就让他跑一样，就跟游泳教练把刚报名的学员直接扔进水里一样，既不负责任，也表现了自己的无能。造成的恶果就是，现在很多大学毕业生，什么格式的文体都写不好，不会写信，不会写实验报告，不会论述自己的观点，不会清楚地描绘一件事情。不论写什么东西，都是乱七八糟的一堆“夹叙夹议”。自己说话不清楚，慢慢也就看不明白别人的表达，最后只能是上网就骂人，下网就胡扯。长此以往，我们的民族也就丧失了话语能力，变成了鲁迅先生笔下的“无声的中国”。
六、目前中国的高考，既在改革中不断有所进步，也存在着很多具体的问题。以前都说高考是“指挥棒”，而现在的情况是，指挥高考的“指挥棒”太多，领导要管，媒体要管，家长要管，考生要管，老师要管。特别是语文，好像谁都是专家，谁都可以随便评价和审判。这不是一种真正的“民主”，而是老舍先生在《猫城记》里讽刺的“哄”。我们都应该警惕“哄”的心态，用科学的精神和负责的态度去不断完善高考，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中华民族的未来。
 
                                            孔庆东